大洪水跑路指南，1860｜大象公会

梁敏姝

长三角大洪水生活史。
文｜姚白莞
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。
纵然老天待你不薄，让你生在世代簪缨的士大夫家庭，「居苏州沧浪亭畔」；却不幸生年稍晚，为道光庚寅年冬（西元 1830 年），乾隆年代的太平全盛早已远去。
祖、父辈们一生富贵安逸，你却注定要在生命中邂逅一场历史的泥石流。在你三十岁那年，你会用得上这份逃生指南。
准备跑路，越快越好
每年清明节前后，大清江苏省南部各州府都会有大批民众涌赴杭州「天竺进香」，祈求佛祖一年的护佑。
富豪们三五为伴，买画舫一路沿着运河游玩挺进；小户人家或数十人结伙，或举族举村租赁「楼船」自驾前往，全程也是鼓号齐鸣，彩旗猎猎。


· 这一风俗源自北宋，明清臻于极盛。杭城里的线香味，能从农历二月弥漫到五月，人流之密堪比后世的春运，成为大清一道奇观
1860 年的清明节前后，苏南各河道中的船只密度更胜往常，但往年的锣鼓鞭炮声却一概不闻。男女乘客扶老携幼神色慌乱，口气几近哀求，任凭操着江北口音的船夫高价勒索。
其实，这年的杭州已在年初化为瓦砾堆，根本无香可进。苏南民众租船却更加紧切，一切都是为了逃难。


道光三十年（西元 1851），一支来自偏远省份广西的流民大军，打着天父上帝的旗号一路裹挟人口，化为巨贼。到了咸丰三年（1853 年）三月，粤匪就已攻克两江总督驻地江宁（南京）。
苏南各府民众在战争边缘挨过了担惊受怕的七年后，灾难终于降临。
咸丰十年农历三月（1860），由于误中调虎离山之计，围困天京的清军江南大营崩坏，苏南最后的屏障失守。粤匪狂飙突进，五月十九日攻破丹阳、二十六日克常州、三十日克无锡，六月一日已进抵苏州境内，势如骤雨。


· 忠王李秀成东征路线图，天父天兄之鞭可能迟到，但不会缺席。此前的 3 月 19 日，杭州已遭太平军突袭攻破，佛祖尚且保不了「天竺」杭州，更保不了苏南
长毛的进军速度出乎所有人意料。不等贼兵进城，从来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大批绅民已在极度恐慌、绝望情绪支配下，纷纷「悬梁、投水」、「阖门自焚」、吞金吞鸦片，动辄数万人。
据当时传教士艾约瑟观察，长毛占领区内「自杀的事情远比屠杀多得多」。从镇江到苏州，各府皆然。
伪忠王李秀成的东征部队日益逼近，在一片末日气氛中，你的逃生之路开始了。


· 太平军英籍军人呤唎绘制的两副忠王李秀成画像。据呤唎描述，其人身高「够不上中国的中等高度……肤色是黑的……眼睑总在抽动，容貌及其身体在不停地神经质地动作」
作为一家之主，你首先要对阖家老小尤其是妇女展开心理疏导，反复强调逃难不是请客吃饭，接下来的旅程异常艰险，惟互相帮衬扶持，终能逢凶化吉。
此外，别忘嘱咐家人近期切不可在阊门外一带抢购物资。为防备长毛依托城外房屋攻城，江苏巡抚徐有壬已酝酿焚毁城墙外侧所有建筑物，包括很多最繁华的商业区。外地兵勇毫无纪律可言，难保不乘机杀掠妇孺。


· 《姑苏繁华图》阊门大街
逃到哪去？跟着大领导走准没错。
常州陷贼前，两江总督何桂清贪生怕死，抛弃数万军队逃到苏州却吃了闭门羹，此后径直去了上海，托庇于租界的英法夷兵，各路官员接踵前往的亦不少，想必是个不错的去处。
你对西洋了解不多，除了家中几座钟，袖内几口表，衣箱内几套洋布袍子，就数十三岁时，祖父绘声绘色讲述英夷在镇江如何「纵黑鬼（印度士兵）奸淫妇女」的故事，给你幼小心灵撒下忠君攘夷的种子。
但一家老小性命既托付你手，顾不得那许多，当官的尚且趋之若鹜，你并无功名，一介在乡士绅，自然是全家活命最紧要。


· 鸦片战争中，清军攻入镇江西门
不要贪恋家中房舍园池，收拾细软金银，备足粮秣，立即出发。邻省徽州人肉从三十文钱一斤涨到一百二十文的消息，你已有所耳闻。
至于出行方式，晚清江南畜力稀缺，车辆载重有限，轿子则费用高昂又速度缓慢，旱路可以不必考虑。江南水道纵横，日常交通主要依赖船只，苏州大户家家有船。若粮食器物较多，还可以雇佣船只若干。
太平年景下，每船一昼夜租金不过三四百文钱。战乱即便翻上十倍，能雇到也当庆幸。
切莫螳臂当车
你携家带口行至码头，忽有少时同窗黄武举不知从哪里窜出，一把扯住你的袖子。四目相对间，此人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册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六年前写的《讨粤匪檄》，即兴对你讲演了一番大道理：
「粤匪窃外夷之绪，崇天主之教」，「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」，身为读圣贤书之人，要懂得「卫道辟邪」，身为士绅，有护乡保民之责，不如留下一同组织民团，发动孔孟圣战，拯救苍生黎民，意下如何？
面对义正词严的号召，你该怎么办？不妨回以「壮哉，当徐图之！」此外所有要求一概婉拒。
虽说是乡绅，你只是个小人物，改朝换代，殉节取义，不与你相干。至于组织民团抵抗，更是痴想妄念。
吴地民众素称懦弱，不比湘人勇悍，又二百余年不识兵戈。粤匪则是从穷山恶水万里转战而来，百战老贼，如何能与争锋。


· 外国画家眼中的太平军形象
何况，邻府常州士绅螳臂当车的教训并不遥远。
丹阳陷敌两天后的五月二十一日，面对常州上百绅民的拦路纠缠，两江总督何桂清竟选择开枪击杀多人后弃城夺路而逃。大领导跑路，朝廷正规军不久即鸟兽散。此后，常州在民团组织下「百姓不分老幼，尽登城……固守」，也仅仅坚持了三天即被攻破。
因与何桂清有旧，常州赵氏族人赵起被推举为地方团练负责人。城破后，民团坚持巷战，以至「满城尸横枕籍」，赵起一家三十八口则集体跳进自家园林「约园」自尽。


· 常州名园约园今貌
为「我大清」殉节的壮烈，不是你想要的。摆脱了黄武举的纠缠，你终于上路，船开出水城门不久，即弯弯绕绕驶进了吴淞江，从此直通上海。
不妨在苏州沦陷前，最后看一眼这座近四百年里最美丽的城市。几天之后，随着巡抚徐有壬一把大火，阊门外山塘街、上塘街、南壕街等商业区都将化为灰烬。
六月二日，苏州陷敌，玉石俱焚。
从苏州到上海水路二百多里，由于携带副食品不便，你的伙食可能会降到江南农民的水准：主食三餐均为白米，副食则主要是蚕豆、腌菜及炖田螺。
江南农民很少开荤。十九世纪中期一户农家全年吃肉的日子在二十天左右，年人均鱼、肉消费量仅为八斤上下。即便如此，餐餐能吃大米在整个中国仍属优越，苏南农民尚不用以「番薯」、玉米等美洲「杂粮」充饥。


· 十八世纪中期江南与 1978 年全国农民主要消费品消费量对比（单位：市斤，布匹为市尺）图表来源：《十八世纪以降江南居民的消费》
饮食虽不如意，旅程中却未必有多难熬。吴淞江蜿蜒东展，沿岸遍布工商业市镇。尤其是歇脚的茶馆，自乾隆年间兴起后，十九世纪中期已「村落之有桥亭者无不遍设」。
历史自会证明，奔向上海即是拥抱生命。
曾有常州画家汤贻汾，在长毛还远在武昌时，已准确预见到江浙早晚遭殃，到时候常州城小无以防守。他的对策是携家带口迁入东南第一坚城南京，结果于 1853 年提前殉国。
早跑未必保命，关键在跑对方向。
错过洋人，怎么办？
因为各种原因，你可能会错过上海。
由于苏州陷落速度过快，当年六月初，长毛已开始进攻上海周边地区，「时上海孤城，四面皆贼」。六月十五日，李秀成部攻克昆山，六月三十日后甚至越过吴淞江占领了青浦、松江等地。


· 常胜军纪念碑。上海西方武装力量兵力有限，1862 年 3 月，英军总兵力只有两千四百人，法军更少，华尔的「常胜军」在千人左右，但成功保卫了上海，「我们炮火的有效杀害使他们改变了进军路线 ...... 有效地保证了他们的退却」
如果行进过于龟速，此时还在路途中，你很可能因道路被贼兵梗阻，或者对洋夷军事实力缺乏信心而误判形势，认为租界也不再安全，从而错过上海。这十分遗憾，但也并非全无活路。
此时已遍地烽火，西、南两个方向都是死路，但除了东奔上海，还可以北逃江淮，屈尊去「啙窳」地面避难，代价是暂时牺牲一下地域优越感。
江南水网密布，行船到长江沿岸不难。当时适合北逃过江的路线主要有两条。一是取道镇江到扬州，但路途遥远，且沿途丹阳、常州都是敌占区，此路行不通。第二条是取道常熟到通州，直线距离较短，是可操作的逃生路线。


· 避兵江北的大致路线
但这一路并不会轻松，大量土匪、败兵在该地区出没打劫，最好昼伏夜出。即便成功开进长江，也极容易遭遇纪律败坏的清军水师搜刮勒索。成功登陆对岸后，由于涌入难民太多，通州已经显露出土客冲突的势头，当地部分团练武装甚至开始蓄意杀人。因此，登岸后最好立即转道前往泰州。
最终到达泰州后，你可能因为一路打劫勒索而损失了大部分粮食和财产。不必惊惶，泰州士绅早已组织难民局等安顿机构，每日发放两餐基本口粮。
据《如皋县续志》记载，泰州附近的如皋县在 1860-1864 四年共计赈济江南难民638030人次，泰州的赈济人数只会更多。
最坏的情况，由于遭遇散兵游勇堵截或长毛「打先锋」，你连江北都没去成。那就真要做好凄风苦雨的心理准备了。你只能避难乡下，其中又大有讲究，山水殊途，事关生死。


· 马戛尔尼使团画家笔下的苏南河道
江南水乡港汊纵横，曲折环绕，躲避其中颇有迂回余地，不容易被贼人搜获。不少民众全家迁到湖中，平时研习驾船技巧，来去便捷。常州、无锡等地地方官员也多靠大船携家带口开进太湖逃出生天。
避难山中则属下策，江南山岭矮小，无崇峻可恃，容易遭到粤匪和官军轮番搜杀。由于人力畜力驮运粮食远不如船只，即便侥幸躲过搜山，不久也会饿死。
事后有人总结：「避难水乡十存六七，避难于山乡者百无一二（胡长龄《俭德斋随笔》）」。


· 接近官军，妄图托庇于「军民鱼水情」则属极端不明智。绿营和各路乡勇「明抢暗偷，狠比长毛倍」，曾国藩湘军「纵兵大掠」，不少地方的民众几十年后仍对湖南人咬牙切齿
当然，避难水上的生活绝不会轻松写意。
曾国藩曾坐船沿长江东进，见池州以东江心洲上住满了难民，草根掘尽吃尽后，只能吃人肉。冬季严寒，茅棚杂丛，一旦失火，往往延烧数千家，动辄万人冻毙，哭声遍野。（曾国藩《沿途查看军情贼势片》）
活着
1864 年 7 月 19 日午夜的南京，一声巨响过后，烟尘蔽空。
经过半个月的紧张地道作业，湘军曾国荃部埋设炸药成功爆破太平门段城墙，随后蜂拥而入，盘踞苏南 11 年的地上天国自此灰飞烟灭。战争结束了，你和你的家人活了下来，大部分乡邻却没这么幸运。


· 电影《投名状》剧照
据学者曹树基考证，1851 年苏州府共有人口 654.1 万，战争结束后的 1865 年，仅剩 228.9 万，人口损失率达 65%。临近的镇江府更惨，近八成人口遭到杀灭。
长毛之乱彻底改变了江苏省长江南北的人口分布格局。苏南人口从战前的 2275.8 万人下降到 963 万，苏北则仅从 2154.5 万轻微下降至 2048.6 万。北多南少的人口格局由此确立，江淮官话也取代吴语，成为省内第一大方言。


· 图表来源：《太平天国战争对苏南人口的影响》
最后，如果你当初成功避居上海，战后大可不必回乡。上海即将崛起为远东第一大都市，苏州却陷入长达一百年的衰退，两城在长三角的地位永久逆转。
倘若你选择了避居江北，即便你对江北人民的救济千恩万谢，也还请速速返乡，不要让老家人民在你的子孙面前享受歧视的快乐。
主要参考文献：
1. 黄敬斌，《十八世纪以降江南居民的消费》，2006
2. 计小敏，《咸同之际江南人避兵江北考》，2015
3. 翟之清，《太平天国战争全史》，2002
4. 曹树基，《太平天国战争对苏南人口的影响》，199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