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真心疼这些片没钱拍没人看

玉雪哀

文 / 陈佳俊
编辑 / 西西弗斯
几天前提到过一部作品，当时说的是国内独立导演面临的一些困境。
没钱拍，没人看，没地方播。
这些情况一直都存在。
只不过，这次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再一次呈现在大家的眼前。
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


这是一部聚焦于底层普通人的公益纪录片，从名字也能猜出大体的内容。
为了完成这部作品，导演蒋能杰断断续续跟拍了很久，被拍摄的对象也并非什么陌生人，而是他的家人，他的朋友以及身边熟悉的人。
片子的大多数地方十分粗砺，带着一种不加修饰的真实。
辛苦工作的矿民，背负家庭的马夫，和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尘肺病，三个不同的名词，记录着相同的生活。
十年的时间，镜头里的人物有些已经长大，有一些则早已离开人世。


在片子没有火之前，导演为了让更多的人关注，每天盯着豆瓣，一旦有人点个 " 想看 " 就默默把资源发过去，并附上一句简单的介绍。
挺心酸的，但不这样，这部片子恐怕根本不会被多少人看见。
很多人被导演这种笨拙的方式打动，私下分享扩散，甚至就连一向不近人情的百度网盘也主动为这部 " 禁片 " 打起了广告。


片子火了之后呢？
质疑声随之而来。
一开始，只是一些常见的不理解。
比如有人觉得没必要拍这些社会的阴暗面，也有人认为既然挖矿这么危险，为什么要去冒险？
这种情况一点也不陌生，顶多就是支持者回上一句 " 何不食肉糜 "，便到此为止。


然而具体到这部纪录片，有一点还是需要强调：
片中所谓的挖矿，的确是没有经过国家同意的私人行为，一个在片中经常出现的关键词 " 整顿 "，加上长达十年的拍摄周期，道德和法律上似乎处于一个灰色的模糊地带。
基于这一点引发的讨论，才是这部纪录片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争议。
有人开始怀疑导演的动机，明明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却不制止，反而心安理得地记录，也不提醒他们加强保护措施，从而导致严重的尘肺病。
从不理解拍这类片子的作用，到质疑内容的合法性，最后归结于导演个人的出发点，更有甚者，翻出导演之前所有的公开言论，继而结合片中一些敏感的细节加以放大。


这部片子为什么现在火了？
明明是违法，有什么好可怜的？
这种导演应该抓起来？
有人看到了客观，有人抓住了情绪。
有人流泪同情，捐出自己的一份力量，有人挑动对立，不由分说地乱扣帽子。
一开始听说这件事，只是单纯认为独立电影人挺困难的，希望大家多一些关注。
可是随着这两天更深入的了解，我开始意识到，如果一部作品看完之后没有独立思考，只剩下了情绪和站队，更不可取。
相较于纪录片本身，片子之外的声音同样值得思考。
就像胡波《大象席地而坐》里那头坐在房间里的大象，我们既不要冷漠忽视，也不应该蒙上眼睛盲人摸象。


当然了。
我并不认识导演，无法得知更多的真相，我也不是什么法律专家，对于片中存在的争议行为，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判断。
接下来的内容，只是我对这部纪录片个人的看法。
第一：这部纪录片客观吗？
并没有那么客观。
最明显的缺点，视角的单一。


一群矿民为了生存，生活在荒山野岭。
他们经常开玩笑 " 搞整顿的来了 "，结果一个都没有出现在镜头里。
" 这东西不能拍。"
因为不能拍，所以导致这是一次隐藏的记录，我们只能看到和听到这些人自己的生活。


让我感到惊讶的，是大多数人对矿难和死亡的看法。
非常自热，一点也不避讳，就像是聊着报纸上遥不可及的新闻。
如果第二天发生在身边，也就是多几句抱怨，紧接着便开始讨论赔了多少钱。
关于死亡，他们的语气只剩下麻木，提到金钱，又多是赌博，嫖娼这样最简单的原始欲望。
整个片子最宝贵的地方就在于，镜头面前，他们并没有试图去伪装自己，即便是得了尘肺病也早有准备。


虽然纪录片中出现的内容和观点也许只是一面之词，但是换一个角度，这种有缺陷的生活态度和生存方式恰恰是一种客观的记录。
通过镜头，至少我们知道了这样一群人的存在。
他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，他们究竟是如何思考的？
有人说，这是中国的另外一面。
我觉得不准确，这同样也是人性的另一面。
不管是哪一面，我们都不应该回避。


第二，整部纪录片哪些地方让我印象最深：
是矿民们极其艰苦的生活处境吗？
不是。
辛苦是真的，路也是自己选的。
私自开矿虽然远比种田来钱快，但毕竟是违法行为，没必要肯定。


是影片后半段，赵品凤由于停电，离开的那个晚上吗？
也不是。
在导演拍全家福的时候，赵品凤便主动要求给自己单独拍一张寿相。
" 多活一个月算一个月。"
每个人都能察觉出这句话中的绝望。


不知道有多少人记得《人间世》中的一集，讲的也是尘肺病。
那几个故事从医院的角度，主要讲的是换肺治疗。有的人有钱却等不到合适的肺，有人可以做手术却没有足够的钱。
给你一点希望，结果又被掐灭，更加残忍。
而这部纪录片中的故事，像是一个陷入循环的死结。
为了生存进矿，因为进矿染上了尘肺病，为了治病又花光了仅存的积蓄，最后在痛苦和懊悔中等待死亡。


有解决的办法吗？
这一段，或许给出了一个答案。
赵品凤陪着自己的孩子到学校开学，上楼梯的过程中休息了好几次，结果到了女儿的宿舍还是利索地爬上床，铺起了被子。
交钱的时候，问起了孩子的成绩。
蒋能涛，54 名。
赵春叶，21 名。


这让我想起了贾樟柯的《站台》，其中有一个情节也和矿工有关。
王宏伟饰演的崔明亮在出去表演的过程中遇到了自己的表弟。
表弟三明在乡下为了生存，只能和煤窑签订了生死合同。他没读过书，不识字，于是把合同拿给崔明亮检查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每天可以挣十块钱，如果死在窑中概不负责，最多能够获得五百块钱的赔偿。
三明不怎么会说话，听完还是无奈选择了进矿，不过在崔明亮快要离开的时候，他又追了上来。
不为别的，就是留了点钱，然后让崔明亮告诉自己的妹妹，一定要好好上学，千万别再回来了。


有一句评论，在很多地方能看到。
" 为什么不去送外卖呢？辛苦一点，一个月好歹能赚点钱。"
在我看来，能说出这句话的人，一定没有送过外卖。
他不知道，有些人不是不想出去，而是真的出不去。


二十年前，我们有《站台》那样的作品。
二十年后，我们还能看到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。
从过去到现在，我们的身边有太多 " 默默无闻 " 的导演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观察和思考。
他们经历着 " 没钱拍没人看 " 的困境，却并没有停歇。
王兵粗糙镜头的下，是长达数小时让人喘不过气来的《铁西区》。
徐童的 " 游民三部曲 "，《麦收》、《算命》和《老唐头》，讲的是底层的心酸。
记者出身，不止一次拿到大奖，拍出过《高三》、《大同》、《棉花》以及《书记》的周浩，如今人在武汉，准备拍下些什么。


还有刘高明、杜海滨、范俭、吴文光、崔子恩 ......
知道他们的人也许不多，看过他们作品的人可能更少，但他们的作品依然是一个国家影像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只要问题还在，就会有人记录。
有人的地方，就该有纪录片。
我真怕有一天这些中国的独立纪录片真的消失了。
如果，没有人愿意拍了，没有人敢拍了，那该多么悲哀。